十多年前，香港商务书局和中华书局，除了出售精印水墨名家及近代国画大师的画册外，很少印行稍具规模的水彩画集来，偶尔看到些散页或普通套装的大陆画家水彩画片，那就属于令人兴奋的事了。在参考缺乏的当年，我有幸拜读欣赏到前辈画家李咏森、张充仁、张眉孙、潘思同、李剑晨等一些杰作印刷品，他们有些到过欧洲，熟习英式水彩画技巧，而各有自己的风格。回忆从前，我期盼能再多发现更多彼岸的水彩近貌和发展，这种心情一直持续多年，绝不逊于收集欧西水彩资料的兴趣。



　　广大水彩画从业者，分布大陆大江南北各省，俊彦之士多如繁星是必然的，恒久以来我都以欣赏、学习的心情，看过不少画家的画图，敬佩他们的成就，但由于纪录不详者多和断续的介绍图画，时日一久便容易淡忘了。


　　王肇民教授的水彩画页，起初也零星地出现于香港，购买后放入我回台北的行囊，成为我宝贵的资料之一，约八年前将仅有的画页，出示于国立台湾师范大学美术系教学欣赏中，学生讨论兴致颇高，他的画，给我深刻印象异于其他人。看来与我们相隔天涯的王肇民先生，近年来由于两岸文化交流逐渐频繁，能够见到王教授原作的机会，随着曾与教授多次见面，并为其筹办过画展的隔山画馆馆主关兰小姐的口头称颂和大力推介，国人与我就有了较前明朗的认识，这位年逾八十四岁的长者王肇民教授，其水彩画在大陆的成就，起了大器晚成，地位愈见重要了。


　　写这篇文章的原因，是台湾省立美术馆，邀请王肇民教授水彩作品来台隆重展出，希望透过文字，来辅助将王教授的画艺向国人作一介绍，谨就我可能汇集到的资料，如王教授的自传和他的好友、记者们所曾完成的文章加以参照而来的，也加入我的浅见，相信从王教授个展作品中，国人观赏者必然对水彩的领域有更深的了解，和王教授的艺术能起平易而高层次的共鸣！


　　关心水彩画的人，都有共同概念，知道水彩画应有其珍贵特性，发挥透明性优点的是"透明水彩画"，它的色阶、调子可以细分得很绵密，轻快自然而却要求准确与意趣兼备；另一类发挥含蓄厚实之感的，可借重油画部分方法，重叠、加白、厚彩而成"不透明水彩画"（或称水粉画），但前者难度特高。上述两种方法，大陆画家们都能善加运用而普遍，名家吴冠中早期水彩写生以透明彩缝合技巧为之，具西方画法长处，木版画家古元先生兼善水彩渲染，以中国风景和水墨画境的倾吐，均为典范之士。然而八十年代以后两岸年青人，逐渐忽略了前辈画中那股单纯，自然的力量和韵味是以"写"的心情达成的，年青人以几近"制"的态度发展得更夺目多样化，有精密写实如照相的，争取想象空间的，或倾向较多装饰性，受美式阶梯初极水彩法影响的，质材实验性的水彩画趋向，看起来很有朝气而远离沉实稳重的传统愈远。幸好有人数较少的中坚画家较知历练和选择，知道什么是痴呆的重，轻巧的皮相，什么才是艺术的内涵和永恒的生命。


　　择善固执的长辈水彩画家--王肇民教授，就是一位通晓水彩艺术，知所选择，是迈向高峰的高手，早年即有高超的英式水彩技巧（如一九五五年的"武钢化学回收厂"水彩功力可见）介入二十世纪末叶艺术思潮起伏的年代，而不为现实生活、苦难、权势、得失所困而坠入"假创作"，耀眼无比的新花样之中，而始终走着自己踏实的路子，且隐约散发愈陈愈香的芬芳气息哩！


　　现年八十四岁，以画花果、静物、人物驰名的王肇民教授，是一个画艺和修养表里如一的人。一九○八年生于安徽萧县，父为小学教师，以文章名于县中，母为家庭妇女，他一年级时即能以水彩画曾祖母而逼真，西荫小学以至徐州中学毕业，一九二九年入杭州国立艺专，二十四岁因参加"一八"艺社被开除学籍，遂转入北平大学艺术学院西画系，翌年毕业失业，至南京国立中央大学师范学院艺术系旁听。二十六岁至北平私立北京艺专任教授。一九三七年，"七、七"事变回萧县为实验小学教员，中兼抗日动员委员会干事。画家自己表示，在杭州艺专时他学到了色彩，在中大艺术系时学习了素描，在平大艺术学院和北平工作期间学习了民族风格，这三点成为他重大的修养，转学反而给了他更多更好的学习机会，林风眠、蔡威廉、颜文梁、李苦禅四位老师给了他很大的影响。所以日后他的治艺和教学都主张严格要求，他认为以灵感作画只会偶有佳作，而结实的基础锻炼才是支持创作的泉源，画家的成长是从学习为始，到实力为依归而不是从妄想中而来的。王肇民教授经历许多波折，抗日期间当五年小学教师，做抗日工作而停了作画，在广州美院任副教授时，正值文化大革命，被指为"反动学术权威"而令其在牛栏工作四年，再下放拾粪、修桥、放牛、劳改数年，（大概一九六三--一九七三）前后共间断作十六年之久。王教授在艰苦岁月里思考得更多，对艺术的热情从不熄灭，意志越坚定。早期画油画的他，五十年代初，以别人不看重水彩他就来画，别人怕困难他偏要去解决的决心，也发觉自己适合水彩才选定了毕生的志趣和目标，不懈勤奋地磨练出独到的观点与性格。


　　自一九五八年，五十岁的王肇民任广州美院副教授起，一九七三年再执画笔，到一九八○升为教授，七年后以七十九之龄退休，应聘为广东省画院、广东省美协及广东省水彩协会顾问，直至一九九○年这段时间，他曾在广州、北京、武汉、西安、合肥……等地开过十三次个展，在台湾个展一次，其中在一九八○年十月在巴黎大奥居司丹街上的一个画廊，一个筹备了一年多，精选作品二十余幅的王肇民水彩画展，成为众所触目，巴黎画坛的盛事，知名文艺理论家米歇尔o罗克（MichelleRoaqes），他评述王肇民水彩画艺的特点与其出版的"画语拾零"，推为中国现代画家中，在传统与现实之间，起了承先启后作用的一位大师。其他不少评论文章，也推崇七十一岁的王肇民为当代中国十大国家之一，其成就应属徐悲鸿、林风眠这一世系的名家。


　　巴黎的新闻媒体报道王肇民的画："国画的笔法，油画般的色彩，素描的功力，诗的境界。泼辣、豪放、朴素、淳厚。把东西方绘画艺术的技法巧妙地结合起来，融为一体，独树一帜，显示自己的独特风格。"报道又说："这是巴黎画坛盛事，线条出奇的准确，色彩鲜艳夺目，所采用的表现方法是来自中国传统，而风格却是接近西方，可以作为西方向中国探索的桥梁。"可是王肇民倔强固守的个性，他的人和画受到批判和不重视时也不低头，一本初衷地坚持不屈，导致他较早时，在本国画坛并未得到崇高的地位。


　　他坚持艺术存在于静物或任何题材上，而不是被指定的目标和宣传性，实用价值上，画得好便是创作而不是习作，自有自己的时代风格，就能反映现实，他不厌其烦地画着寻常的苹果、梨子、桔和香蕉、红布、黑布和一些朴素的瓶子、菊花、纯洁的百合、水仙、荷花、鲜丽的牡丹、玫瑰、朱槿……等题材，王教授从观察，深入体验它们，了解它们的特性、内在，重新赋予它们新的生命，使透过画家的手，成为更真更美的形体，而不是无选择的再现，每一次画画都是面临新的挑战，全力以赴而不因循，绝不复印，使简单的事物充满生机，然后化成好作品。他忠于工作，淡薄名利，使创作与生活，修养结为一体，要求毫不矫饰的实在，他具有豪情和细腻如诗的心。王教授认为内容、形式和技术三者应相互依存，相互制约，无固定不变的轻重和主次关系，他反对一般人重神轻形，他认为"形"就是一切，他主实学和磨练，"形全则神在"是他所本的创作理念，因此在某些角度来看，王教授之重形、理、结构，可能受徐悲鸿先生若干影响，一种新的秩序之美，也有点令人想起巨匠塞尚的严谨精神，也想起高尔培自然的朴实底特点。王肇民教授画人物善表现个性，他并不全重视娇美，反而好画称得上"丑"的男女，因为画她们良善和忠厚的性情，离倔强而不虚假，他好画风霜老人，正直持久之美。他曾受早期苏俄绘画影响，"充实"、"有力即美"、定力，也许这又是他比别人强的地方。他的水彩作品看起来如此厚重，原是多次薄涂的颜料效果，没有泛滥的水份反而得见神助般的干笔，用笔重实却不会脏乱，人所忌用的墨色，在他来说可是服服帖帖，彻底自在的黑，而从不沾污其他色彩，反觉暗色光华，光彩夺目，这正是世界水彩史上少见的例子！


　　"画语拾零"一书，为王教授毕生创作教学的心得，由慎思辩解，条分缕析，多所创见，集其个人画理精华，堪为学者借鉴。


　　近日鄙人以饱览王肇民教授幻灯片数十暨原作，身心随之畅然饱满，见大师风景简逸，饶有墨气，用笔疏爽简洁，静物如秋实而华美，雅俗共赏，静穆而有高士之风，质、量相随，时而用色沉雄，时而清寒而不生涩，光影神秘而实在，佳作如林、实难枚举，见"背光的荷花玉兰"、"朱顶兰"、"香蕉苹果"、，一九八四年之"水仙"、"海蟹"……皆为上乘，爱不释手之作品。今年五月有个令人喜悦的日子，就是我们将能见到高水平展览的来临，和令人悦服的长者风范--透过王肇民教授水彩画的展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