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艺术”在中国流行已有十余年了。这所谓“当代艺术”，基本倾向是以美国的“当代艺术”为参照，以装置、观念、影像、行为诸方式为流行模式，且必须与绘画、雕塑等“传统”艺术大相径庭才对，许多东西——例如一块白布、一堆砖头、一坨粪便——简直就是“皇帝新衣”的现实版，而且里面充斥着丑恶、血腥、肮脏、暴力……这真的使我觉得很纳闷：这些反人类天性反艺术审美的东西何以会在中国流行？

简单的答案也有，例如尤伦斯等西方炒家炒作、国际双年展需要、走向世界的必须等……但当国内同行中一些很有思想的人也介入“当代艺术”并公开支持时，就让我有些不解了。有一次，一位专门研究中国传统艺术的朋友甚至公开表达他认为中国文化落后的观点，弄得我简直无言以对。这类东西，怎么把中国文化精英也征服了？

面对这些现象，我反复思考：这是为什么？我想过，他们或许觉得是在捍卫真理。这次美国总统竞选出了一个新词“政治正确”（Politically correct），我才总算找到一个专用词汇去解释中国那些“聪明”的学者们，何以会对那些违反人类天性并且反艺术审美的“当代艺术”秉持支持或至少同情的态度了。

知识分子们因其有知识，故往往有观念、有原则、有理想。而这些观念与原则，又往往依附一定的学说。当他们信奉此种学说时，必然会强烈地捍卫自己的信仰和原则。岂不闻“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自由故，二者皆可抛”。一般职业政治家及其同派之知识精英都有专门的学说去信奉，都各有一套“政治正确”的标准。这套标准一旦形成，就具有一种自主的排他的权威的力量，甚至可能发展成一种破坏的反理性、反常识的力量。

回过头来看今天的艺术。普通民众乃至普通的艺术家都有各自对艺术创作或欣赏的常识与标准。即使在美国，民众欣赏的其实也是常识中之美术。我多次看到美国各著名博物馆中凡艺术之展厅门庭若市，而“当代艺术”展厅门可罗雀的冷落之状。可为什么一到中国，“当代艺术”在部分精英层中反而热火起来？原因即在“政治正确”。在这部分精英看来，“当代艺术”就是当代最先进艺术的代表。

西方流行历史进化论，历史是分阶段进化的，愈往前愈先进。推理到艺术之历史，则由西方为代表，由“古典”而至“现代”，由“现代”而至“后现代”，今天最先进艺术之代表当然是“当代艺术”。本来今天之“当代艺术”，由20世纪50年代之美国人在推行，20世纪70年代之前尚称“美国艺术”，为“放之四海而皆准”， 干脆让“美国艺术”改称“当代艺术”。这一改，一箭数雕：第一，“当代艺术”乃进化至当今最先进之艺术；第二，最先进艺术之标本即美国艺术；第三，先进艺术在西方、在美国，其他一切艺术，当然包括中国艺术概为落后艺术！本来这种发明也是数百年来西方文化中心论之产物。但既然奉为科学真理，信奉科学主义与普世文化之我国精英们也认可，故不论“当代艺术”违反千百年来人类审美之常识有多离谱，但“当代艺术”超越既往一切艺术之处也正在这里，追逐“当代艺术”或西方艺术，是追逐先进文化之前进方向。今天之当代艺术圈把“当代”二字祭上神坛，原因即此。既然精英层有追逐“政治正确”的自觉，故大义灭亲地批判或抛弃“落后的”中国文化、民族文化便自然成为他们的“文化自觉”！

当然，如历史进化论真是立足人类及全球之科学的真理，为之抛掉中国抛掉中华民族“偏狭落后”的文化去应和先进的“普世”的全球文化世界文化无疑是对的——但如果此种历史进化论是错的，特指的全球文化和世界文化不仅过去从来没有过，现在也没有，将来也永远不会有，全球文化或世界文化仅仅只是世界各国各民族各具特色文化的集合，西方文化也不是人类文化的代表或中心，那这些精英们不就错完了吗？如果我们还知道，包括中国政府在内的全球100多个国家及其政府（美国和以色列除外），早在2005年及之后就通过并签署了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的保护世界文化多样性公约，“普世文化”亦化为乌有。中国政府振兴中华优秀文化的倡导，再次强化了当代中国文化自主与自信的特征，便是对西方文化中心论的最好驳斥。照此，今天中国这些“舍生取义”之精英们“死”得不就有些冤了吗？

林木：四川大学美术学院教授